钱大昕和纪昀名声,海内共知。因一居江南,一居河北,旁人便以“南钱北纪”合称二人。其实二人虽俱有才名,专长却不相同,纪昀擅于文评,对他人诗文作品,往往一语中的,之前修订《四库全书》,所选取的三千七百部书籍,每一部均需开列一篇“提要”,以说明作品优劣。这一重任,便由纪昀完成,虽然三千余篇提要,并非尽出其手,但最终统筹定稿,却是由他裁决。钱大昕则长于考据,又以考据入史学,故而同为学者,却文史殊途。
但既然二人已经海内闻名,有时对于名声高下,便要相争一番。故而纪昀见了钱大昕,便出言相戏。钱大昕自然毫不相让,笑道:“晓岚兄,老夫这一两年虽然未出新作,但论识人的本事,只怕你已不及我喽。我这里近日偶得一篇新作,于这《周礼考工记》一篇,论述最为详尽。各位,是否愿意前来一看?”说着打开随行携带包袱,取了一册书出来。
纪昀笑道:“《考工记》?听着是生僻了些,近年《周礼》除了戴东原先生,似也无甚佳作。若能别出心裁,倒也是件好事。只是辛楣,你不会以为,我平日忙着修订《四库》,竟荒废了经术吧?若是你这般想,哼哼,只怕你今天要哭着回去喽。”说着说着,故意做出哭泣之状,一时诸儒看着,却也不禁莞尔。
钱大昕笑道:“晓岚兄只管看,若是你觉得这书写得不好。小弟明日,就卷了铺盖,回江南去。以后也休说什么南钱北纪,只称纪大、钱二罢了。”
纪昀一边接过书来,一边犹调笑道:“是吗,二弟?咦,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么个弟弟?”一番话听得大家又笑了起来。也只有孙星衍资历尚浅,想着柴大纪的事为什么放下不问,又来看什么新作品了?还想上前问一句柴大纪眼下如何,钱大昕看着,轻轻将他拦住,小声道:“不忙,纪大人的脾气,是先看完书,再说朝廷的事。”
纪昀看这部书时,只觉册子不厚,上面写着“考工记车制图解”七字,随意翻开一页,字倒印得工整。想着著书之人,应是个后辈,不敢多行著述,可又是哪家的后辈,竟有如此财力得以刊印新书?
随手翻得几页,只觉言必有据,儒家古籍之言,引用丰富,却一看便知,其中自有丘壑,绝非简单的史料堆积。不由得轻声读道:“《说文》曰:‘舆,车底也’,《续汉书舆服志》曰:‘上古圣人观转蓬为轮……’,嗯,《考工记》、《大戴礼》、《史记天官书》……不错,读书不少。”
又向下看时,见行文虽以上古经典为据,但关键之处,仍然有所发挥,而且这些发挥绝非应声附和,而是画龙点睛之语:“言车制者,皆以为直椅,由不解车之有耳也……”一边读着,一边轻声赞叹。那《考工记》本是解说车马衣服器物的专著,尤其在车制一节,生僻字句犹多,可文中运用,却极灵活,虽偶有生僻字词,却绝不至于故弄玄虚,或滞涩不明,反而读起来还颇为通顺。
纪昀看着看着,已忘了之前和钱大昕玩笑之言。只是连连称赞,道:“不错,有思路,有想法。”忽然翻到一页,细细看了许久,忽然把书一放,高声叹道:“辛楣,这般奇才,你为何如今才说与我知道?”
钱大昕看纪昀神色,想来已是认可了这册新书,笑道:“著书之人,今年才二十五岁,这书也不过年初方得刊印,晓岚兄如今看到,已经算早啦。”
纪昀喜道:“才二十五岁?辛楣,这后生日后若勤于学术,只怕你我都要望尘莫及了啊?你看看他这语句,引经据典,却毫无堆砌之感,生涩古字虽多,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。更难得的,在这些图画上面,你看。”说着好容易翻到刚才看的那页,仔细讲述起来。
图上所绘,乃是一个上古车厢样式。纪昀指着车厢上的细线,缓缓道:“你看,这线分成黑线和白线,黑线在前,白线在后。可你细看,这黑白之间,错落有致,黑的遮不住白的,白的呢?不会因为黑线在前,就被略过去。再看这车较(车的一种部件),这弧线,圆转自如、不高不低,正好把前中后三个部分,一点不落的画了出来。这了不得啊……辛楣,这后生想来不仅精通经史,而且远近之法,也已有小成了啊。”
所谓“远近之法”,其实是古代对透视学的一种别称。纪昀说着,也连连叹道:“眼下这些俗儒,也只好做做文字,堆砌几句经典,常人无知,便以为有学问。哼,这引经据典,是为了给人看的,不是为了粉饰学问的。更有些人,自以为多认得几个字,便随意使用,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。这种人,那就是俗儒!”
又道:“敢解这《考工记》,我老纪看着,这就不是凡人。咱都知道,这《考工记》最难解之处,不在文字古奥,而是提笔之间,必要涉及器物。以这车制而言,没做过车轮车厢,没观察过车的构造,提笔就写,只会贻笑大方。可这后生不仅经典俱通,而且筹算之学,也是一流啊。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,那些只知卖弄文字,连个图都画不好的